#1
门卫佩德罗
项目处入驻的时候,我在十多个来应聘门卫的本地人中选中佩德罗,大部分是因为,他是唯一一个直呼我Sylvie的人。我很不习惯动辄被喊“Madame”,好像我是那种旧式的剥削者,生硬、而且显老。几位男同事当然无法领会我的这些小心思,颇不以为然,司机老赵憋不住:“C总,这小子看上去没什么经验,也不是最强壮的啊。”
但我执意,故作深沉。佩德罗抬起眼睛朝我一笑:“谢谢。”
我才发现他有着银灰色的皮肤,应该是混血儿。于是对老赵说:“但他肯定是最聪明的。”
事实很快证明了我的“明智”。
第二个周末,几个男同事相约去海边钓鱼,我怕晒黑,选择懒宅在驻地,插上硬盘准备看场电影。不一会儿,听见院子里我们养的那条德牧“熊二”躁动不安的吠声,一阵,又一阵。我以为院里又进了蛇,打定主意从杂物间抄了杆工地杈,朝门口走去。作为云南妹子,我对蛇的恐惧远远小于几位北方男同志,上次院儿里进了条拇指粗的小蛇,几位北方大汉吓得鬼喊鬼叫着躲到我身后,还是我用树枝给杈出去的。
我正要拉开门,一个黑色身影就冲进来,把我撞了回来。我看清是佩德罗,刚要质问,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随即利落又轻巧地拉上铁艺防盗门,挂上铁链锁,合上内门,反锁,接着开始关窗户。循着他的目光,我发现院外的大铁门被推开了一个缝儿,顶出一截黑黢黢的步枪管子……脑袋里轰地一声就乱套了,我觉得自己全身冰冷,无法呼吸。
遇到入室抢劫了,还是带枪的!
佩德罗把我拉上了二楼,继续关门关窗。我下意识地抓起了手机,发现手是抖的。
佩德罗接过我划开的手机,迅速拨了报警电话。等他放下电话,才转头小声安慰我:“别担心,我联系了离这里最近的宪兵营。”我这才发现他手上好几处伤口,衣服上也有划口,额头上还在流血。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巾,按住头上的伤口,解释道:“他们袭击了我,把我扔进草丛,威胁我不准出声。我想办法从后院翻墙进来的。”我想起后院的墙头确实比较低,但都拉满了带刺的防盗钢丝。
果然很快听到了警笛,期间我们都躲在二楼离窗户较远的角落,没有再去探看匪徒的情形。
宪兵只抓住了其中一名劫匪,解救了另外一名被全身捆绑丢在灌木丛里的黑人门卫。还好“熊二”也没事。佩德罗和我开始一起接受宪兵队长没完没了的询问和录口供。
几个海钓归来的同事见到这阵仗都惊讶又震撼,颇贴心地给宪兵塞了笔不小的“感谢费”,一番感激涕零,送走军爷。屋子安静下来,我和佩德罗松了一口气。我感到身心俱疲,只好医院检查和处理伤口。
公司批准了我为佩德罗申请的奖金,他的工资也涨了一级。我们听从佩德罗的建议,搬到了总统夫妇的产业公寓楼里,那里有专门的小区巡逻警卫,荷枪实弹,日夜轮班。
佩德罗申请到工地去干活,他认为自己现在呆在门卫岗属于浪费公司的人力资源。我不反对,但顾虑他的工地技能。
“我以前在意大利公司干过泥瓦匠。”他拍着胸脯说。
#2
泥瓦匠佩德罗
佩德罗到工地岗一个星期后,我正想在例会上向现场负责人高工询问他的情况。没想到高工主动提起了他:“你给我送来这工长是个奇葩,每天晚上召集非洲工人开会,或者给他们上课。我让翻译去旁听了几次,说是讲的经济学原理,还免费教英语(当地官方语言为西班牙语和法语)。”
我也懵了。
不久,高工的好奇心耗尽,渐渐变成了抱怨:“太能整事儿了,影响工地团结……”原来佩德罗秉承一贯的原则分明,在很多问题上跟高工理论较劲儿,还经常检举工地上的摸鱼耍滑、违纪抽烟、倒卖废料等等,搞的很不得人心,后来甚至开始给我发短信,揭发司机采购收回扣……越级上报,可是职场大忌。这孩纸,还是太年轻了……
高工终于提出申请,要求把佩德罗调到人少一些的新工地。
我决定先带佩德罗乘飞机去参加新工地的开工仪式。这是个规模不大的民生项目,但所在地是地处内陆的总统故乡,意义自然也不一般。我们请到了省长大人来为项目奠基。
刚到机场,佩德罗就跟老赵司机吵了起来。老赵气呼呼地来找我评理:“就没见过这么矫情的,非要我带他回营地拿啥子香水!这来回几十公里呢!耍人玩儿呢吧!”
佩德罗也涨红了脸:“可是可是,忘了带古龙水,我上班会心情很糟糕的!”
老赵:“什么臭毛病!爷儿们汉子,整那玩意儿!”
佩德罗:“我懂中文,香水是香的,不臭!”
……
我扶额,朝两个已经引起围观的人摆摆手,虚弱地道:“老赵,带他去免税店买一瓶,我出钱哈我出。”除了这一段小插曲,其余倒还顺利。我们及时赶到开工现场,又高又胖的省长大人已然莅临,一身白色西服,头戴同色礼帽,还戴了一副白色手套,仪式感拉满。
流程走完,大合影后,我正想单独致谢,省长大人突然拉下脸来,抬起厚实的大掌就朝我身边的佩德罗糊了过来。佩德罗躲闪不及,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巴掌。省长一愣,佩德罗冷哼一声,抬头冷眼看着打自己的人。“有这么看自己老子的么!”省长大人看上去真的很生气:“在外头晃荡这么久了,也不回家看看你老爹我!”我:“这,这……”
我那惊诧又兴奋的脑瓜子,开始为省长大人的家庭伦理剧编剧的时候,佩德罗这个“不肖子”继续出言不逊:“自从妈妈去世,你还在乎过这些吗?瞧你一身肥肉,是被那群莺莺燕燕喂的吧,也不怕折寿!”
我:“这,这这……”
省长气得快冒青烟了,四处张望的样子,跟我妈要找鸡毛掸子揍我的情形如出一辙。我连忙上前打哈哈,几位同事也来帮忙。省长大人拂袖而去,临上车又想起什么,回身跟我再次重重握了个手,这才离去。
#3
省长公子佩德罗
“Sylvie,我请你参观省长府邸吧。”佩德罗略带迟疑地提议,望着我的眼睛却有一种诚恳的请求。我也迟疑,猜他可能觉得自己回家有些难为情,又想起省长大人临别那郑重的一握手,鬼使神差地就同意了。
省长大人的府邸,自然不同凡响。低而宽阔的米黄色外墙里,排列着好几栋制式相同的独体小别墅,每位夫人一栋,公平、公正、公开。佩德罗的妈妈是曾经的二夫人,住最靠里的一栋,有专属的看门人、厨师和清洁工。我打量着室内比我们项目处铺张奢华很多的陈设和装饰,不禁一头黑线。
佩德罗闷闷不乐地在沙发上坐下:“这些都不是我的,妈妈过世以后,我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。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希望我回来。”佩德罗从小被送到欧洲读书,但他高中没毕业就偷偷跑了回来。“我以为我的家乡需要我,可是这里全变了,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家和人了。我以为可以把学到的东西带给他们,但他们显然已经听不进忠告。”
他说:“省长是总统的小兄弟,曾经也很淳朴可爱……就像跟我一起做活儿的那些本地工人一样,慢慢地就变得麻木了。这个国家,发展的太快了,我们的人民还没有做好准备……”我心头一颤,这么庞大的话题,竟然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正在踽踽独行中展开的思考?他那些奇葩的作为,那些矫情的操作,那些与世俗的格格不入,或许也不过是这个不愿意妥协的少年,与现实抗争的独特形式,内有一份宝贵的赤子情怀。老赵等人,看我的表情多了一丝敬畏。我猜他们都以为开工仪式上那一幕都是我刻意安排的---我懒得辩解,只好故作深沉。
我开始琢磨,给佩德罗寻找新的合适的岗位。然而,佩德罗同学,总是不会按常理出牌:我收到了他的辞呈。理由是他要“回归家乡,侍奉亲人。”---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扯,于是邀请他到办公室聊聊。
有意思的是,在别人对我的转述里,佩德罗总是能说善道、伶牙俐齿的,但他在我面前却话不多,时常表现出一种略带困惑的沉默。就像,现在。他垂首盯着地面的大理石瓷砖,似乎在研究上面毫无规律的花纹。
“那么,想好了?”我问他:“能告诉我你对以后的想法吗?”他蓦然抬起头,好像有点吃惊我会这样单刀直入,接着又似乎轻松了不少,咧嘴一笑:“谢谢。”这一幕让我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形。他说:“我联系了一家美国公司。Sylvie,我想知道,他们(米国人)为什么能挣那么多钱。”我:“……”交谈结束之后,佩德罗走出办公室的步子明显轻松了很多,我还听到他在出门后对“熊二”吹了几声口哨。这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,但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,自己的困惑,已经触及了历史社会学研究的基础性命题。
#4
尾声:再见佩德罗
再次见到佩德罗,已经是两年以后。
我得到消息,省长大人去世了。同事问我要不要去吊唁。想到大家族里的复杂关系,我答复他静等讣告。如果有正式的讣告发出,说明已经有人主持大局。经过多方打听,我和老赵在一座内陆村庄找到了佩德罗。他赤裸着上身,刚从地里下活儿回来,栖身在一座离主干道很远的小木屋里。他已经不再为各个公司打工,成了一名自给自足的农民。见到我,佩德罗难掩惊讶。但可能猜到了我前来的原因,他神情一黯,又是沉默。“这个时候,你该回家看看。”我叹口气。他没有说话,我知道是在纠结。“至少不要错过告别礼。”我说:“把妈妈的照片都拿回来。”他把头垂得更低,显出倔强又瘦削的脖颈。我把一叠钱递给他:“也许,能用得着。”他抬起头,抿着唇,慢慢接了过去。我决定留给他思考的空间,转身想要静静离开。他在背后叫住了我。我回头时见他已经满脸泪水:“谢谢,哦不,对不起……我需要这些钱,我现在……已经是父亲了。我以后会想办法,再还给你。”我点点头:“那就好好做一个父亲,学着去理解父亲。”带着一丝释然、一丝怅惘,我走出了佩德罗的小木屋。目之所及,鹰飞兔走,草深木乱。在这片炽热的土地上,时间和生命都像拧紧了发条,肆意飞逝。还没有来得及“教训”儿子的省长大人,已经离世;还没有来得及解答青春困惑的佩德罗,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;那我呢,我们呢……有人说,常驻非洲最残忍的事,是“老得快”。我想,这种“老”不仅仅是气候加速新陈代谢带来的身体上的,更多是心理上的一种无法言说的沧桑感。早历人间起伏事,漫将双脚云雾间。个中滋味,也许,只有“过来人”才会懂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