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一梦
毕璀年少时,写命题作文“等我长大后”,觉得那是在写一个遥远的自己,既觉得神圣、神秘,又有几分着迷。少年的想象有限,但在有限的想象里,未来可期,未来美不胜收。再回首,时光已像流水,悄然逝去。十年十年复十年,当初想象中的那个“我”就是这个样子吗?似乎不是,似乎又是。想象中的美好已然出现,但没有想到的不如意也已现身。这就是真实的生活——想得到的可能来了,也可能没来;不想失去的,偏偏又会失去。失去和得到总是相伴相生,这也正是生活真相的一部分。要是没有一颗“平常心”,谁也不得安心、安生。十年如一梦。无论遇到高峰或低谷,那些光景都成了生命中的一段旅程,所有的遗憾、悲伤、欢快、幸福已成人生中重要的篇章。“我的十年”,是追忆、缅怀,也是沉思、自勉。这样的姿态,是为了更好地走向下一个“十年”,走好下一个“十年”。十年复十年我出生的年头,乡下物质与精神均极贫乏。少年时代种种,不堪回首,至今不愿多写。唯有乡村鸟语花香、草木植被有郁郁之乐,仍不时想起。小村静谧如古寺荒村,现在回过头看,乡村生活让人多识草木鸟兽。拙作里如果有花香鸟语、树影婆娑、蜂蝶乱舞、鱼戏莲叶、清风明月,实得益于少年时代的经历。
十岁出头,偶从邻人处借来《家》《春》《秋》,还有《子夜》《啼笑因缘》,印象中还有王统照、俞平伯、沈从文的集子,凡此种种,不下百部。此前一直喜欢武侠小说,少年人心性,藏有侠客之梦。忽然对现代文学感兴趣,人生真是忽左忽右,莫可名说。
那些年如痴如醉地读小说,古典文学稍有名气的无不涉猎。夏日午后,在厢房凉床上读《红楼梦》,浑然忘我,第一次感受到文学的快乐。《红楼梦》带来的愉悦之强烈,让人手舞足蹈。曹雪芹的叙说,让我知道家长里短中,可以藏进时代,藏进命运。
那时候真有痴气,一本词典翻得破破烂烂。手头至今仍保存着一本上海古籍版的《隋唐演义》,繁体竖排。书上密密麻麻做了很多笔记,有读后感,更多是注解,字词释义之类。
离开乡下,渐成故乡过客。此后经历曲折,真是曲而折之,差不多快折断了,好在曲性很好,曲而未折,真是造化。我不喜欢哭哭啼啼,更不喜欢忆苦思甜。一个人要么在天地间放声大哭,要么窝在斗室闷声不响。吃一点苦,不停地讲,我不喜欢。但我会在文章里藏进那些悲伤、那些曲折、那些不安。“我如此克制悲伤,我有多悲伤。”木心先生说的。
当年到处流浪,惶惶如丧家之犬,经历了各种置之死地而后生。一无所有的时候,常对自己说:“在绝望中求永生。”那时候,空余时间除了读书还是读书,时间准许的话,从早上读到凌晨。
从书本上得知世界之大。深陷文字,把苦难忘了。读书让人清醒、坚定、刚强。生活有生活的逻辑,文化有文化的力量。一个人多读一点书,能化解掉个人的悲喜祸福。有老子、庄子陪着,有王羲之陪着,有唐宋八大家陪着,有鲁迅、周作人陪着,有但丁、莎士比亚、巴尔扎克、雨果陪着,不觉得寂寞。
漂泊无踪的日子,颇有些苦行者的味道。那些经历让人早早知道活下去是苦的。近十年光阴,结结实实体会到了生之艰难悲苦。艰难的底色会让文章有质感,身世是旧式窗格前的暗影,《陶庵梦忆》让无数后人低回,有此番原因。
老天让我经历那么多世事,这是老天的成全。走过生活的沙漠与泥沼,在林中小屋烤火取暖,吃吃喝喝,这里的美好是生命的光亮,格外让人珍惜。而一个人在社会上闯荡,得到的不仅仅是经历,更能懂得民性,获得民俗上的东西。
以什么为职业,很多时候并不由人。人不能择业,更多的是业择人。骨子里我大概是个不安分的人,干过诸多行当。后来踏进文字圈,一路做杂志、编报纸,三十岁悄然而至,如今四十岁隐隐在望了。荣幸的是自己写了一批文章,从早期的《空杯集》《衣饭书》《墨团花册:胡竹峰散文自选集》《豆绿与美人霁》《旧味:中国古代饮食小札》,到如今的《雪天的书》《竹简精神》《不知味集》《惜字亭下》《茶书》《民国的腔调》《挖土豆的少年》《击缶歌》《雪下了一夜》,出版散文随笔集二十余种了。一本书是一个写作者的一个个足印。
十年复十年的阅读与写作,总结起来两个字——趣味。没有趣味的文章,总是隔膜。这也是我读《尚书》多年不入其门的重要原因。同样是先秦文章,《庄子》《韩非子》《论语》让人读得津津有味,《老子》《墨子》《吕氏春秋》相对差一些。
从两汉魏晋到唐宋至民国,汉语渐进变化,时时可见先秦笔法。先秦笔法文字隐晦、行文婉转,含有褒贬,是中国文章底色、中国文章坐标、中国文章脉流。鲁迅的写作不妨看作先秦余晖在民国的半边残阳,肃杀沉郁,却又明净幽远,比唐宋明清的很多学人艺高一筹。
时过境迁,轻舟已过万重山,终于驶向大洋,中国文学越来越寂寞。写文章是冷清事业。字字看来皆是血,十年辛苦不寻常的,何止曹雪芹一人。
十年之霉那应该是年代,还清楚地记得那个*昏,白亮的天光,如水一样,从乡下老屋中的天井里倾泻下来。那天光由白亮逐渐变为浅灰、淡蓝、深蓝。少年的我,坐在自家的门槛上,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到:到了年,我会是怎样?想象中的年,是多么遥远而缥缈!咦?有一屋。柴扉做的篱笆墙,土墙是积年旧土,垝垣不堪,手一摩挲,灰迹沙沙而下。一棵葡萄树从院坝内逾墙而出,盘虬卧龙,老气横秋。树上一只长尾画眉,时而啁啾,骞翥若飞。
日晡,一抹余晖洒在门上。日光溶溶,如抚摸幼犬奶猫的体毛,温暖爽适。村子不大,却怎么也逛不完,毕竟这个村子我已经走了十几年,生于斯长于斯。走累了,决定坐在门槛上稍憩。风吹了过来,呼呼簌簌,像是乘兴而来的故人,看见一把旧锁锁门,锁芯锈堵。锁动了几下,那是风在叩门,没有回应,风盘旋了一圈,便折回而去。
风如我,我亦如风,寻寻觅觅,走走停停,我们曾是这个村子的土著居民。
土屋,稻草垛,竹篱笆的菜园,开门即田野,在灰土里打滚的村童,土味浓烈的村子,土里土气的村民。放眼而视,竹笥斑驳如蛇纹,靠在墙脚,涤去尘土,还能看见昔日的光彩。一些虫蚁在地面上写出鸟迹虫书的爬痕,我思索许久,始终参悟不透。我总是眷恋着儿时冬日暖阳后,在山墙下嚼着喷香的锅巴,晒一晒日头,昏昏酣睡。梦中也是暖暖的,香香的。
风中有味,村子被田野包围,稻谷成熟后的燥热躁动饱满之味,一遍遍似潮水一般涌上来。粗瓷大碗里的粗粮,还能咀嚼出是从哪块田地里种植出来的庄稼。地势起伏,灌溉水源多少,造成了粮食味道的迥异。池塘外的槐树花开得正好,苦楝树的果子苦涩且有刺鼻味,午时,炊烟袅袅总是缠绕在树杈间,时光慵懒,人也慵懒,常常饥肠辘辘。猫犬在草垛里挖了洞穴,孩童时常躺进去玩耍,时不时地捡几个鸡蛋鸭蛋。禽类的蛋不下在鸡埘鸭笼,而在户外,村人称之为:撂蛋。洞穴温暖舒适自在,干燥的稻草味,有时还能避雨。返璞于自然,生灵也贪得一时爽快。蝴蝶、蜻蜓、蜜蜂低飞浅翔,绕着篱笆墙内外,在*瓜、西红柿、玉米等植物的花穗花蕊上起舞,嗡嗡有韵,嘤嘤有致。空气饱和,整个村子被浸染,被覆盖,被融为一体。我站在村子里,吮吸着风中果实成熟的气味,或甜或涩,或苦或酸,若有若无,似真似假,如虚如实,有些醉亦有些满足。
村里无井,汲水需去村外。井水有味,蚱蜢、青蛙、游虫嬉戏浴沂于井里。村人不暇煮沸,满饮一瓢凉井水,沁心入脾,水中有明矾味,丘陵上的草木味,略甜,仿如曲水流觞的高斋古木桃源生活。云外有信,每每大雁南归,草木凋零,天空少云而蔚蓝,如观沧海,如夏时睡在蚊帐内观澄明之月,奶奶哼着歌谣哄我入睡。云朵若可食,大致与母亲木柴蒸的馍馍味道相近。
村有味,如同襁褓之时躺在母亲的怀中,闻着奶香入眠。譬如眼前这老屋,就曾有酒味、米粥味、旧布料味……茅屋是叔父辈们从田间辇土营之,建成后,土墙里还夹着干*的野草,泥土腥味不散,仿佛睡在田野上,草窠中,田垄里。那时,即使燎衣破灶,啜菽粥、食腌菜,豆灯下畅谈闲聊,笑语盈盈,不改其乐。村里新妇做些针黹之事,常串门闲聊,打发一下农闲时光,待到归宁之日,以资炫耀。人勤地不懒,小日子过得不紧不慢,滋滋有味。卧所内,家家户户都会有木箱或者柜子,藏于床底,搁置谷仓暗处。一把旧锁钥上囊箧,这是防着谁呢?里面或许只有一小叠旧毛票,失去光泽的银镯子和几张泛白的照片。又或许,还有几粒老鼠屎,有霉味,它们和时光一样,岂是一把锁能够防得住?
在一个村子生活久了,身上也沾染了村子的味道。乡音易识,村味却难嗅出,它已经融入肌理,和血脉相连。多年后,乡音无改,村味却日渐挥发而逝。近年来夜梦颇多,寤寐之际,仿佛还能闻到炊烟飘散在村子里的味道,肚中忽生饥饿,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觅食。有时,忽然梦中醒来,还等着窗外鸡鸣司晨。半宿,才恍然悟出此身已不在村子里,千里之外的村子早就夷为一片空旷的田野。
扳道工一扳,火车便改变了轨道。我的这十年人生,因为孔城镇*府的垂青而改变了轨迹。
打小就喜欢文学,遥记少时啃着山芋津津有味阅读“破书”长篇小说《七侠五义》《风雷》时的情形。工作时,却从事了与文学风马牛不相及的职业。
以为就这么一直干到退休,然人生极富戏剧性,年我被调回家乡孔城后,家乡*府当即发出邀请,有意借调我去从事宣传报道、稿件撰写工作。虽然,我几十年如一日从事着与文学无关的工作,但是喜好却一点没变,一天都没放弃过读书,加之网络的便利,我偶尔情致起也舞文弄墨发表一些文史杂谈、散文随笔之类。大概也因此,幸得被家乡领导赏识。我随即答应了此项“情投意合”的美差,
从此,我的人生列车驶上了一条宽轨。
三国吕蒙屯兵驻扎,年历史,家乡孔城是个历史的长巷。据专家考证,长达2.2千米的孔城老街,是华东地区体量最大、最长、最原汁原味的一条老街,无论历史、文化,还是建筑都好生了得;老街的“保甲”文化自明清一直延续至今,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。可以说,古镇老街就是一口历史文化的深井。我被借调到孔城镇*府后,如鱼得水,潜进这口深井,先后撰写了《孔城老街的“甲文化”》《孔城老街洋油栈》《孔城老街的吴大楼茶楼》等多篇具有一定价值的史料文章,先后刊载于人民日报海外版以及城乡建设杂志等刊物。
工作之余,我总是乐于讲解
孔城老街文化。在老街露脸讲解的次数多了,朋友们都很认可我,认为我的讲解地道,味纯,甚至送给我一个“雅号”——“吴大使”。当然,我也很喜欢他
们这样亲切的称呼。能为家乡古镇宣传做贡献,能获得广大游客的认可,我感到无比荣耀。
回到古镇十年,亲见诸多重点工程先后落户,亲见故土飞跃式的变迁和发展,我激动、兴奋,乃至整天沉迷于跑合安高铁、引江济淮、德上高速等工程现场,亲身感受火热的工作场面;又或深入每一个村居,采写一篇篇脱贫攻坚、美丽乡村建设、河长制的基层人物故事。年、年特大洪水期,不会游泳的我,勇敢奔波在抗洪一线,早于各大媒体记者前报道了孔城百姓奋勇抗击洪水的过程,并推送了多位抗洪典型。
值得庆幸的是,身边许多朋友都很支持我的工作。家乡*府有一位姓陆的领导,同样是文学“发烧友”,他鼓励我,可以尝试
书写反映孔城乡土风情的大部头文学作品。在这位“扳道工”的鼓励下,我用了两年时间写出了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《生产队长》,小说再现了20世纪大集体时火热的农村生活,出版时正值改革开放四十周年,引起了读者较大共鸣。为此,安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还为小说召开了研讨会,给予了小说较高评价,我窃以为这是对我这十年人生的肯定。
这十年,除了撰写长篇小说《生产队长》外,我还写了长篇小说《老街》《长青洲》,手头上还在写一部反映近三十年农村发展的长篇小说《村支书》。
我曾对当年把我借调到家乡*府的某位领导表达感恩,这位领导却开玩笑说:“我们不是改变了你的人生,而是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,让你做更喜欢、更适合你做的事情。”我认为这位领导的说法贴切,感恩家乡*府这个“扳道工”,让我的人生轨迹驶向
农村,让我能够见证农村发展的波澜壮阔,让个体生命变得更加丰盈而充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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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吴程程
审核:查予然
终审:盛媛
视频来源:“宜镜到底”短视频工作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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